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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希:
来函收到可有三天了,前日动笔作复以诸事之纠缠不曾竟功,今天也不去继续了,还是另写一回畅快!
没有接到你这一次来信的前几天,我已经写好了一封信拟寄武昌,但因邮费无着不能不搁在抽屉中,等到你“跳到上海”的消息传来了,我才知道即使把前书已经付邮也是空劳。
你到上海了,去年今日你也是在上海。去年今日的上海和今年今日的上海不过是半斤八两,但是去年今日的你已不是今年今日的你了——你自己也承认的,出洋以后有多方面的进步。这一点是我为上海而惆怅,为你而庆幸的。
来书说我还希望在大学读书那句话不对。我记得很早已经对你申辩过了,为什么你还不曾明白我的意思?在我自省时,我还以为自己恐怕太轻视学校生活了,不过细想起来又觉得不至于。忠实地告诉你,我自出效实[注释]后很相信自学要比进一个普通的大学有价值,只因有种种的掣肘所以不能毅然见诸实行。入“上大[注释]”是哥哥重视社会偶象[像]的作用;进“中大[注释]”是生活萎枯时的一种流转,只有投考复旦理科是自己严格决定的。那时的愿望是想由复旦转学“北大”去研究最渴望的理论物理学。请你不要笑!我对你说,我生平很想把人生求得一个美满的根本的解答。
但是这又不能不先有一种正确的宇宙观,而宇宙观只能从科学的方面尤其是物理的方面去努力方能正确。我在中学时代,因生活中很多激刺心神常在一种激荡的状态中,所以虽然对于数理学有酷爱的性情也不能有殷勤的努力。所以我在中学毕业后,实际上,数理的根底很是薄弱。但是我那时的思想既如上述,同时又于社会科学毫无研究,同时又对于一般的漠视宇宙人生而役之于金钱生活的人们发生了强烈反感,因此分外使我坚信自己当时的思想而去实行。在复旦的半年可说是不顾“手足”之赤寒而作辛苦(精神方面的)之战争。这样忍心的苦战只是因为认科学(狭义的)为最不朽的学问而作“向太阳”之“飞”。这也算是我根据理智而不肯苟且的努力,虽然在今思之,那时的认识事物是有很多的疏忽;但是我终是忠于理性并且与理性融而为一。并且,我现在还深信太阳是飞得到的。不过现在因有新增的认识因之志愿不能不受其影响。现在的志愿,与其直接飞向太阳毋宁先向火星。所谓新增的认识主要的,不消说,是社会的认识。在从前我只觉得认识社会的重要决不亚于认识宇宙的重要,但是不曾有认识;现在敢说有了相当的认识了。生活不过是应付事物的一种运动,如果事物能够认识得清楚,应付的方法就算不得什么大问题。现在“太阳”和“火星”,在大体上我已认识清楚了,因此我的应付方法,在大体上也决不至于错误。当我飞向“太阳”的时候,我觉得非借助于学校不可;当我飞向“火星”的时候,又觉得非脱离学校不可。飞向“火星”时之毫无踌躇地屏弃学校,只于拟向“太阳”时之忍痛苦争地走入学校,都无非为服从理智的判断,决不为世俗偶缘所籍囿。我自信如此,问道希能信我否?
(知,情,意之类的名词都是唯心的哲学家所最喜道的,但是我们在说明个性的时候采用之自有充分的价值,虽然我们不是唯心哲学的信徒。)
我早已,不只决心出洋,实行出洋了。但你赴柏林[注释],我赴康士坦丁堡,所以出洋期中的进步,即使你我的天资相等,我决不能和你相比拟,何况你的出发期又要早过于我。道希你老顺风!我祝你顺风!我想你也必定会祝我的顺风,可怜我恰不顺风!但是无妨,不顺风由它出洋由我。鹞子要是畏风,还能飞渡大海搏击鱼雁吗?!
啊!且休大意!要达到不畏风的目的毕竟要有御风的技俩才胜。在目前这样暴风雨之下究竟用怎样的技俩去御驶呢?
我不主张立时回浙。因为:(1)有许多有用的书籍不能不委弃(你的,我的,姜君的,张君的都有);(2)又要向大哥索旅费,我从前已郑重对他说明以后不再拿钱;(3)有一部分乡[亲]是不能重见;(4)在回来后未必有多大的工作可干(这一点比较不重要),不回乡有两条路,入伍和另找职业(自然他方面还要干些事)。在前周我本已决意入伍,但是现在这个主意不能不放弃,因为当局对于入伍生猜疑异常,前几天已彻底地缴了军械。所以现在的办法是在找职业。如果能够找到,最低限度要积聚一笔回沪的旅费;或者,工作能顺利时就向前赶去;或者,工作不甚顺利也就暂留此间看些书,看以后局面如何再立主意。目前我新的职业还未找到,仍在康矛中学当教职。近数日来我们是分专责教授固定的部分,不像从前互相通融。
文求 八,廿二
沙文求(1904—1928),浙江鄞县人。1925年入上海大学学习,参加过五卅运动,同年加入中国共产D。次年秋,赴广州中山大学学习,并担任共青团工作。1927年参加广州起义,担任少年先锋队总队长。起义失败后到香港,旋又潜回广州,坚持斗争,任中共广州市委委员兼市委秘书长。1928年8月牺牲于广州,时年24岁。